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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宫本辉《幻の光》( 王玉琢 译)

发表于 2024-05-09 06:39:59 来源:到此为止网

短篇小说|宫本辉《幻の光》( 王玉琢 译)

小说被改编成是短篇枝裕和同名电影。
                
                
昨天我满三十二岁了。小说从兵库县的宫本の光尼崎再嫁到这奥能登海边的曾曾木叮来已整整三年,转眼间和你永别也有七年了。辉幻
我坐在二楼的王玉窗前,沐浴着春天温暖的琢译阳光,看着风平浪静的短篇海,看着他驾着上班的小说汽车沿着弯曲的海岸远去,变成豆粒大小,宫本の光不知怎么的辉幻,这时我的王玉身体仿佛又紧缩起来,感到一阵紧张和压抑。琢译
看吧,短篇在这一带单调的小说绿色海面上,出现了平时很少能看到的宫本の光一堆闪闪发光的东西。仿佛是一大群鱼从海底泛了上来,在波浪间露出闪光的背鳍,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簇簇波浪罢了。肉眼虽然看不到,那种闪动的光有时却在海面上跃动,把一些微波一下子都照出来。公公曾告诉我,就是这些东西欺骗了从远处望过来的人们的心。可到底欺骗了人们什么样的心呢?我不清楚,说起来,我自己倒有好几次忘我地凝望着那一片粼粼微波。
这一带的渔民十分倒霉,打鱼出海,常常在一瞬间梦幻般地看见了这所谓的鱼群。公公要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尽管如此,当我听到他的话时,总觉得还有别的意思。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究竟还有什么,我也不明白。
曾曾木是个一年到头都能听到大海咆哮的贫穷小镇。冬天,日本海吹过来的风十分强烈,连那大雪也被席卷着吹向远方。海水尽管比雪和空气温度高些,可飘下来的雪片还没等积起来就马上被大风襄走。所以,不论怎样多雪的年头,海边上也总是积雪甚少。它们象似一团团黑色而潮湿的尘埃被寒风卷走。
从邻居家的屋顶上可以看见从镇子西侧流过的町野川汇入曾曾木港的那一带,只有这一带才称得上是沿海象样的沙滩。除此之外,哪怕是浅海滩处,也布满巉岩怪石,无法洗海水澡。从西端的猿山灯塔那儿,一直到东端的狼烟灯塔,锯齿般的海岸伸延而去。各处的海港早巳名存实亡,几乎没有出海的渔船。这曾曾木港的两三艘小渔船,也都差不多连船名都认不出来,被丢在沙滩上了。不习惯的人,比如那些专程前来观海的游客,被那使人烦躁的波涛声吵得半夜里睡不着觉。可是,今天不知究竟为什么,风停了,浪静了,海面上波光粼粼,一片安宁。除了偶尔驶过的汽车声和邻居们洗晒衣服的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
这样好的天气是难得的,被子、坐垫都要晾晒一下,其它要做的事还有好多,可偏偏这个时候我浑身感到发软,什么也不想干。这时你弯着腰走在那雨后路上的背影又从我心房的角落里浮现出来,赶也赶不走。我带着勇一嫁到关口民雄家里已两年了,从你死去的那天开始不知不觉间养成的自言自语毛病,怎么也改不掉。有一天,勇一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说从轮岛开到曾曾木来的汽车停在镇口,他看见已经死去的你从车上走下来。我顿时感到胸口一阵发热,浑身不禁颤抖起来,哆哆嗦嗦地一路向汽车站跑去。我想象着那梦幻般的情景,不由得翕动着小嘴唇,一再向四周偷偷地窥视。
这里,年轻力壮的劳动力都跑到城里去了。别说只靠渔业了,就是加上在那些小块水田里种出来的稻米,也不够一年的生计,极少数运气好的人能在附近的小机关和邮电局里寻个差事,而其余的人在本地几乎找不到工作,因此,不论男女,初中或高中毕了业就都到远处谋生去了。也不仅仅是年轻人,连四五十岁的男人也丢下一家老小跑到东京或大阪去找活路。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一家还算是相当幸运的。民雄在轮岛的一家大观光旅馆当厨师,春夏两季把二楼的两个房间和楼下的一个房间作为临时旅馆,那便是我的收入了.尽管钱总是不够用,可一家老小总算能糊口了。民雄也是个憨厚老实的人,他和前妻生的女儿友子对我也非常亲近。而越是这样,我就越要把这些对别人从来没说过的心里话,说给你这个丢下妻子和吃奶的孩子而狠心死去的人听。
很早以前,那时不知咱俩到没到二十岁,你用你那好象盯着别的什么地方的独特眼神盯着我眼皮下的点点雀斑说:“友美子,你身上还藏着好多斑痣,对不对?”.
我们俩从小就很要好,那是你第一次向我说那种怪里怪气的话。当时那一瞬间我不由得为之一震,害羞地转身向你回笑,我想明白你话里的意思。每当我想起你毫无道理地自杀了的时候,我总觉得那与我身上有没有斑痣并无关系。本来就心烦得不得了,而当和你的手指握在一起时,我总是在想,我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在我们还没生活在一起时,就被你说中了。你所说的斑痣的意思(注:日本的乡下有种迷信的说法,认为身上长斑痣不吉利。)使我越琢磨越感到复杂,也越来越对你自杀的原因感到不解。
一边总算和新的丈夫和睦地生活着,一边又和死去的前夫这样殷切私语,我也想到过自己似乎成了一个不太好的女人。可是这已经成了习惯,说不定不是向死去的你,也不是向自己的心,而是向我自己也不太知晓的亲近而思慕的另外的什么东西说着话,因而常常凝滞失神。那亲近而思慕的究竟是什么,思来想去,愈发令我不解。那天晚上,你明知道要被轧死,可为什么又要失魂落魄地在大阪至神户线的火车轨道上走呢……?
                
                
在你死去的十天前,启行车被人盗走了。你去螺丝广上班,乘汽车不过两站路,可步行去又有些太远,你说每天乘公共汽车去不合算,便咬牙买了辆自行车。因为那时我们正是用钱的时候,勇一出生才三个月,出生时的费用,加上其后零零碎碎的化销,将存款早就用光了。那个工厂名义上是个螺丝制造公司的子公司,实际只是个承包工厂下边的小作坊,工资少得简直有些令人感到无情。
“妈的,我的被偷了,我也偷一辆回来!”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你异常烦恼地离开了家,傍晚时真的骑辆自行车回来了。
“反正是偷,还是偷那些有钱人家的好,我到甲子园那里去了。”
当时我也并不以为你干了件什么大不了的坏事,只是笑着说了一句:
”你可不要尝到一次甜头,就变成真正的小偷啊!”
我正在给勇一喂奶,你躺在我的身边,久久地凝视着天棚。刚刚二十五岁,可从你那瘦削的面颊上已显出一些老相。从小时候起就总是红红的嘴唇,这会儿变得格外红了,我不由得感到一种不安。
“把自行车涂上别的颜色,叫人家看不出来才行,否则被失主发现了可不得了啊!”你说。
冬天那有气无力的夕阳透过狭小的窗户照射进来。今年夏天无论如何要为勇一买一台空调机。因为只有一间六张铺席大小的小房间,一台空调机足够用了。你一直默默地沉思着,从外边楼梯那里传来了有人上上下下的拖鞋声。
“那家生意正得意的机械商店,雇用了一个相扑。“
"思,相扑?
"是个原来搞相扑的,没什么发展前途便不干了,被机械商店雇来当卡车司机的助手。有三十多岁吧,还扎着头髻,被那个十八九岁的司机任意支使来支使去的,我一见那小鬏儿就感到无法忍受。”
“嗯,为什么?”
”……为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那个发黉剃掉呢?!”
“你真的到甲子园那里去了?”
你翻了个身,把肚皮贴在草席上,斜着眼睛看着勇一。
“我—看到那个发髻,便感到浑身没劲!”
说着,你笑了。
”啊!你眼睛又斜了!”
当斜着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什么地方之后,你的左跟便常常收拢不回来,变成斜视。曾有一阵子已经成了病态。可这会儿的左眼斜得格外厉害。我不由得大声叫了起来。
你慌忙把脸转过去,长时间地用手指甲揉着左眼。
“我,只上过中学,又没有什么本事,这一辈子也不会变成有钱人的。”
从甲子园那片高级住宅区偷了自行车,骑回这穷僻的原崎,你的心情一定不好——我想。
“话虽那么说,和小时候比,结婚以后我可幸福多了。“
我说完,你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问道:
“喂……是么?”
那充血而发红的左眼斜视得更厉害了,那脸,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脸了。以往总是过—-会儿就好的,可那天不知为什么斜得那么厉害,而且总也不见好。
我把睡着了的勇一放在小床上,几乎趴在了你身上,用手掌给你来回揉着左眼。
“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揉得太重有些痛….使眼球能转动的那条筋常常痉挛。”
“痛吗?眼睛里边痛吗?”
“只是抽得发紧,倒也不痛。算了,不用管它,就会好的。”
正如你说的那样,没过三十分钟左眼便好了。可是方才那张是你又不象你、变了形的脸却一直留在我的心中,那印象总也无法消除。其实那只常常发作的左眼,便是你的内心的表露,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那次眼睛发作十天后,你便突然自杀了。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有从那向外歪斜的左眼留神到这一点呢…。
那天从早晨起就下雨,一直到晚上七点钟左右才停。我把晾在屋子里的衣服,除了勇一的尿布外,全都挂到外边去了。窗下的路边有三家供那些热恋的男女住的旅馆,那红的和蓝的霓虹灯光交织在一起,向四周散发着黑紫色的光,雨后的夜晚,那光色格外发紫,甚至令人讨厌地把我们家里也染成了紫色。
十一点多了,你还没有回来,这是很少有的。我心里七上八下总是安定不下来。我把总也不愿入睡的勇一放在自己的被子上哄着,他入睡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开着灯睡了过去。听到敲门声时,我吓了一跳,睁开眼睛一看表,巳是夜里三点钟了。我以为是你回来了,便去开门。原来,宿舍楼的管理人和警察站在门口。
“您丈夫呢?”管理人问道。
“还没回来呢。”我回答说。就在说话的那一瞬,我的腰间突然感到一阵发凉。我意识到你出了什么事。可又一想,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找到我们头上来的。
“有一个男人被火车轧死了,您能不能去确认一下?”.那个警察小声地说。
"什么?是我家那口子?啊!那一定是我家的那口子!。”
我家的那口子被火车轧死了?想到这里,我浑身发抖,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了。
“总之,尸体被轧得一团糟,从脸上巳根本无法辨认,只好请您从死眷的衣服,鞋和身上携带的细小物件上来辨认一下。”
我把勇一托付给宿舍管理人夫妇,便坐上了停在楼门口的汽车,在车上警察向我说明了情况。从裤子的碎片里发现了象是信封的纸片认上边印着冈岛螺丝厂的字样。
“冈岛螺丝厂的三名工人,只有您的丈夫没有回家。发现了那些碎纸片以后,我们在这一带的铁路沿线来回调查,用了三个多小时。“
只留下了一只鞋和家里的房门钥匙,这错不了,是你的遗物。所说尸体被轧得零零碎碎无法复原,他们没让我看。第二天早晨又发现了一只脚趾,通过指纹鉴定,确定死者就是你。
现场在杭濑和大物之间,火车司机说你当时在铁路中间朝着火车行驶的方向走着。在一个缓缓转弯的地方,火车的灯光里照出了你的人影,可是因距离太近,已经停不住了。刺耳的车笛声和火车剧烈刹闸的声音都没有能使你回头,你到被轧死的一瞬为止,一直朝前走着。那些站在车上的客人,有六个人因为急刹车被摔倒而受伤。分析判断,这只能是自杀,对此,报纸上也稍加报道。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我想不出你自杀的任何一点理由。警方也进行了各种调查,始终未发现你自杀的任何动机。验尸也没发现吞服过药物和饮过酒.你身体健壮,从不饮酒、不赌博,没有不正当的女性关系,也没有非胁杀不可的太多的外债。而且第一个孩子刚刚出生三个月;作为男人来讲正是要甩手大干嗣番的时期。警察也一筹莫展,没查出半点你自杀的原因来。
我当时总算没有发疯—山每每忆起你死后的那几天,我总是这样想旷那些日子,我就象被狐仙勾了魂似的。盼望能依托一个什么人,然而却被欺骗了。我只觉得我那变得木然呆滞的心陷进了黑暗的底层。没有了哭泣,也没有了激动。勇一在我的身边拼命嘶哭,而我却全然不去管他,只是失神地瞅着草席。宿舍管理人夫妇看到我这副样子,担心我会出事,便一直看护了我四十六个小时。只要把煤气管子含在嘴里,就会随丈夫而去的——我仿佛在考虑别的什么人的事似的,这样想着.我确没想带着勇一去一死了事,但也没有去想今后我们这孤儿寡母将如何生存。在我的心底深处,仿佛还有一颗心,它宛然看到了在那雨过天睛的路上你那一步一步走着的背影。在水绿色的衬衣上套了件灰色运动甲克,你微微地曲着背,一个人默默地走在黎明前的道路上。我的那颗心紧紧迫随在你的身后,我极力想知道我的心底的另一颗心的秘密,变得烦躁不堪。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天。走在我前边的你,有时头发被迎面吹来的寒风刮得立了起来。你时而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一眼。黑暗中,你那张望着我的脸和偷自行车回来的那个夜晚一样,仿佛又变成了别的人。我望着你的脸,悲痛和伤感蓦然袭来,我的两腿不由得停住了。我目送着你那渐渐远去、渐渐变小的身影……
”刚刚二十五岁……这么年轻就守寡……“
妈妈也好,弟弟健志也好,每到这里来时总是这么说,还总是叹息着。将近两个月,我一无所为地混日子。正好报上登了公寓对面的一家饭店招募招待员兼清扫工的广告,我去面试了一下。承蒙弟弟关照,妈妈搬到我家来,替我照看勇一。尽管不算是什么称心的工作,但他们告诉我有空可以回家来看一看,有时客人也有给小费的,收入也还算可以。
我和你相识是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那是昭和三十二年。那一年,各式各样的祸事接踵而来地袭击着我们一家。当时我家住在尼崎的大阪至神户公路旁的一幢木结构公寓里。那是一栋结构奇特的建筑,早先是排在路两旁的两栋木屋,后来又在两栋木屋上边横跨着马路盖了个大公寓。这样,公寓下边便形成了一个地道,那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地道,总是亮着电灯。公路上的泥土终年潮湿得发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地道上边便是二楼的走廊,有人走过时总是发出一阵咚咚的声响。附近的人从来不称它什么'松田公寓',而叫它”隧道大杂院“。
我们一家就住在那材”隧道”正上边的一层。南侧是公共厕所,一年到头,那刺鼻的防臭剂的气味穿过土墙透过来。每当好天时,我们总要不时地跑到屋外去,闭上眼睛站一会儿。
北侧住着一户摆小摊儿卖面条的人家。到了梅雨季节,听说那家人买卖做不下去了。有一天,薄薄的墙壁那边突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父亲过去一看,卖面条的夫妇把两个女儿绞死了后自己也悬梁自尽了。
晚上,父亲被警察叫去了。遗书上写着:“留下仅有的钱来处理尸体。钱放在桌子上的信封里,请多多帮忙.”可是怎么找也没发现那笔钱。这样,便对第一个到过现场的父亲产生了怀疑。父亲绝没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身体本来就不强壮,气量又小的父亲连番多次被警察传去严厉审问,他一气之下,便长期卧病不起了。
当时,我们家共有五口人——除父母、我和一个只有三岁的弟弟健志外,还有一个八十三岁的奶奶。奶奶身板还硬朗,只是耳朵聋得厉害,头脑有些糊涂。她是高知县宿毛人。爷爷死后,父亲把她接来一起住。在乡下那宽敞的地方住惯了,她对尼崎这里拥挤不堪的住房感到十分讨厌。
一年前,她曾经一个人偷偷离家出走,想回宿毛的老家去。她边走边向行人问路,后来警察把她收留了,因为她在有轨电车的路轨上走,碰见红灯也不停步,那是十分危险的。
就是回到宿毛去,那里也没有了家。再说中途还要乘船过海,靠奶奶那双脚,再怎么也是回不去的。可是怎么劝她也不听,头脑糊涂得已经听不进正常人的话了。
到了炎热的盛夏,几辆卡车轰鸣着驶过,排出来的团团黑色废气充满了地道,我憋住气赶忙跑到外边。正好看见刚才还睡在只有三张铺席大的房间里的奶奶,这会儿正朝着神户方向走去。我穿过那阵阵发热的尘埃追了上去,绕到奶奶前面拦住她。接着便把嘴贴在她的耳朵上大声嚷道:
“你再这么胡走乱闯,爸爸就要发火了。回家吧,这么热的天,赶快回家吧!“
这时,奶奶歪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边笑边操着那叫人难以听清的声音说:
“我要死在宿毛;我要回老家去……“
她喃喃了一番以后,便把我推开,又向前走去。
我站在那里,凝望了一会儿奶奶的背影,赶忙跑回家去告诉了一直病卧在床的父亲。父亲大吃一惊,坐了起来。他本想去追奶奶,但又作罢了。
”算了,不用管她了,迟早还会被人送回来的,也不能把她捆在柱子上呀。“
父亲的脸上已毫无精神,又在那昏暗的房间角落躺下。我只好去找妈妈。爸爸病倒后,妈妈便到附近的一家工程公司去做临时工,正在大阪至神户铁路尼崎火车站前盖楼。妈妈在那里和那些男人们混在一起用手推车把混凝土构件或纤维板运送到施工现场。她戴着草帽,在那繁忙的工地上推着车,帽檐上搭着的一块擦脸毛巾遮住了她的半个脸。
她气哨咻咻地跑着,我正想喊她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后边朝妈妈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这个婆娘,供不上料就不给你工钱!”
我忘记了奶奶的事情,从那里慌忙逃走了。在长长的商店街的破烂窗口透过来的层层阳光里,我毫无目的地跑着,浑身是汗。连气都快喘不上来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两膝顿时觉得一阵发凉。从那间巨大的弹子房时开时关的自动门里吹出来一股股空调的冷气。我解开衣钮,用裙子襟擦了擦汗,便摇摇晃晃地进了弹子房门。一个胖胖的,鬼一样的女人嚼着口香糖在打弹子。我在弹子台中间来回走了一会儿,身上的汗水象变成了冰水似的令我浑身发冷,只有下腹却阵阵发烧,难受极了。
我之所以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事,是因为我在弹子房里来了初经,尽管学校的保健课教过如何处理,我依旧是吃惊不小,钻进了厕所。我久久地呆在里边不出来,也许发现厕所门老是关着,弹子房的职员感到有些奇怪,在外边连敲了几次,我只好叠了好多手纸垫上,捂着弄脏了的裙子的前后襟,装作没事儿似地走回家去。汗水从我额顶的头发上流进了眼睛,我依旧捂着裙子,两手动也没动一下。
回到家里,我关上那只有三铺席大的房间的千疮百孔的拉门,久久地坐在那里。
“友美子,你还是不放心,去找奶奶了吧?”
爸爸说着,推开拉门向里看了看,他发现我有些异样,连问了我几声:“怎么了?”
“肚子痛。”我说。我简直有些忍受不了,痛苦极了。并不是因为我怕那第一次来经,而是生来第一次深深地仇恨贫困。奶扔那消失在公路上的小小的身影和妈妈在工地上被踢打的情景,仿佛一下子都浮现在这白天也必须开着灯,阴森潮湿的房间里。我猛地关上了拉门,依旧从裙子外边用力捂着那沾满血污的裤衩。直到现在,每当我来经的时候,总是感到寒冷和无端的凄寂。这一定是因为我第一次来经时,在弹子房受了空调的寒气,混身的汗变得冰冷而留下的毛病吧——我想。
我总以为,过一会儿什么地方的警察所会和我们联系的,可一直到了半夜还毫无音讯,没听说有什么地方收留了一个老人。爸爸慢慢地爬起来,到附近的警察所去了。奶奶身无分文,就是乘上了电车,也不会明白该从哪儿去哪儿的。看来她不会走得太远,只好等到明天再说了。幸好是夏天,她不会冻死在路旁的。警察满脸不高兴,漠不.关心地说了旬:“又走了?!”可是,打那以后奶奶就象有了隐身术似的消踪灭迹了。
我们和亲戚家联系,也请各处的警察所帮助寻找。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始终没搞清奶奶的去向。难迈她向别人间着路,真的从神户乘上了轮船,奇迹般地回到老家宿毛了?爸爸妈妈都想到了这一点,便急忙给宿毛老家的朋友写了信。警方为了慎重,也请宿毛那里的警察署调查,可是,依旧不见奶奶的踪影。
过了半年后的十二月中旬,一个似曾见过的警察来到我家说:
“说不定老人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收养着,或许已经掉进河里或海里再也没浮上来。看来只有这两种可能了。”
到了这步田地,父亲和母亲都希望奶奶就此永远消失,只不过嘴上不好说罢了。他们内心一定都盼望奶奶死在什么地方才好呢。
那个温和的警察,突然转换了语气,询问了起来:
“近来不断有些奇怪的传说,在战后的混乱中,一些行动不自由的老人不明不白地就失踪了。“
”……啊,我们作为亲人,更觉得有些奇怪。”
“我想搜一下家里,可以吗?”
“搜查一下家里?“
”把铺席揭下来,挖—下床底下看一看。”
“什么?你是说我们把母亲杀死,埋在了床底下?”
父亲极为震惊,望着母亲。母亲铁青着脸,直盯着警察。因为卖面条的那家全家自杀时留下来那笔钱的事,他们对我父亲的猜疑看来尚未彻底消除。我那老实憨厚的爸爸,当时气得浑身发抖,大声对警察说道:
“请吧!家里也好,什么地方也好,愿意怎么搜就怎么搜好了!如果搜出来我的母亲,我一切都认罪!说不定还能搜出隔壁那家人留下来的那笔钱呢!人穷上加穷,就会杀死成为累赘的亲人,就会偷人家的钱!用不着等明天了,现在就把床底挖开,,怎么样?!。“
“是么?那,我就不客气了。”
警察说着走了出去,过了三个小时的样子,工具车和小卡车停在后边的便道上。五六个穿着鼠皮色工作服的警察拿着镐走了进来,见过主人以后,就把水缸和衣柜抬了出去,开始挖了。住在这大杂院的人们窃窃私语着聚扰了过来。
我靠在妈妈身上,浑身打着哆嗦,尽管我亲眼看见奶妍沿着公路向西走去了,可我还是怕奶奶的尸体从那阴湿的地底下被挖出来。
结果,什么也没挖出来,警察们略微整理一下,不大甘心地走出去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我们把土坑填平,把粗笨的衣柜和水缸又搬了回去,屋里充满了泥土的潮气。
妈妈坐在房间的一角,我一直躺在她的身旁。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膝盖上。
“友美子,不能再穿这种睡衣般的裙子了。成了大姑娘了,让别人看见了里边的裤衩多害羞啊!”
”可是,从那以后再没来过。”我说。
妈妈把我的头发分成三缕,一边用手编理着一边说:
“第一次来得那么多,以后一两年也不会碰上一次的。“
妈妈说着,苦笑了一下。她的鼻子尖和手指都被晒得黑黑的,和一年前比起来,她老多了。
”你爸爸来年可以工作,妈妈就不再在建筑工地干活,而准备到站前那家你喜欢吃的‘多福’烤肉店去上班了,因为那里有一个人要辞职不干。今后我就要和铁锅打交道了。“
”什么?去‘多福’?”
“是啊,和友美子一样,多福啊!”
“妈妈,您说咱们家里是干净呢?还是乱?。“
”慢慢会干净的。”
“那么,现在还是乱,对吗?”
尽管铺上了草席,家具也都搬回了原处,可总觉得家里变了样,仿佛住进了陌生的房间:萤火虫飞了进来,我望着那闪闪烁烁的萤火,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是针对先前的心绪而言的。是啊,奶奶肯定死在了什么地方,爸爸快能工作了,妈妈将要辞去建筑工地上的工作,我也来完了第一次月经。一瞬间,千思万绪汇聚一起,给了我短暂的宁静感。
你出现在我的面前,是在第二天。在”大杂院”朝背面顶端的房间里,住着一位姓中冈的中年鳏夫,你,是他的那位好象很漂亮的后妻带来的孩子。
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你正在向。隧道大杂院。的高高的砖墙上抛球玩耍,歪戴着蓝色的棒球帽。我第一次见到你这个陌生的孩子,不由得一边斜目偷视着一边走了过去。不知为什么,我喜欢上了你。你并非是个有什么特征的男孩子,但不知为什么留给了我深深的印象。一直到黄昏,我接连几次偷偷地看着往墙上抛球的你。
三年后,几乎在和你母亲去世的同时,我那一直没被发观尸体的奶奶的'死亡通知书”终于来了,奶奶的名字从户口簿上勾销了。从那时到现在的二十几年里,始终没发现奶奶的尸体,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已该一百多岁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可我总觉得世上不会有人象她那样死得不明不白。和奶奶从这人世间不可思议地消逝一样,你同样不可思议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就象和奶奶对换了一下位置似的。我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这奥能登一带的气候真是瞬息万变,刚才还是响晴勃日的,突然就变得乌云密布,涛声大作,周围变得如同黑夜。三年前,我带着刚满四岁的勇一,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鬼天气。天气时晴时阴,整个半岛仿佛从春天一下子退回到了冬天。这样的阴暗寒冷,我从金泽换乘电车来的时候就已经领受过了。
那天,我早晨七时离开了尼崎。向为我的再婚费了不少心血的房东夫妇道了别,和母亲一起走到尼崎火车站。站前花坛的樱花纷纷洒落,强劲的风把花瓣卷上了天空,如雨似雾般地落了下来。
连你死去时也没落泪的妈妈,那天却站在正在买票的我的身边哭了。在早晨早早就迈着急步赶去上班的人流中,妈妈一直不断地回过头来看着我们。
“友美子,不论什么时候,在那边呆烦了就回来吧,回来……和妈妈一起过。
“嗯,我呆不下去,绝不强忍着,一定回来。”
“可……既然嫁过去了,就要咬紧牙关成为人家的人,要没有那样的心劲儿,一开始就别想再嫁好了。”
妈妈便是这样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紧紧地把勇一抱在怀里。那时,弟弟健志在汽车销售公司工作,还没结婚。
“姐姐用不着挂心,别说妈妈一个人了,再有一个我也能养活得了。”
弟弟向我做了保证,我便放心了。妈妈要送我到大阪,我极力阻止了她。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才上了月台。
我站在月台上,带着千思万绪,回头深情地望了一会儿养育我的尼崎城。我为什么决定嫁到能登半岛最北端的那个荒凉的渔村去呢?我当然不是不了解自己的心。我并不是对从能登带着十岁的女儿专程来到尼崎的三十五岁的关口民雄有所迷恋,也不是对被公害、烟尘以及蒸气浴室、比赛场那刺眼的霓虹灯,还有贫民窟般的住宅包围着的尼崎感到讨厌,也并非因为在年轻男女住过的饭店里,终日铺理着那残留着他人体臭的床单而感到痛苦。我,我是要从和你有联系的这眼前的景物,声音及气味中逃脱。当我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沿着公路向西远行而去的奶奶最后的身影又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我突然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出检票口,回到一定还站在那里怅然失神的母亲身边。当时如果不是因为碰见阿汉母子的话,我真会抱起勇一跑回去的。
阿汉是朝鲜女子,却象男人似的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总穿着男式工作服,开着辆小卡车到处收废品。今年只有三十八岁,可看起来却象四十七八岁,红红的面颊,颧骨突出得厉害,完全是一副老太婆的样子。当时,阿汉两手分别拉着七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背上还背了个刚刚八个月的吃奶孩子,依旧穿着那件工作服,也在等车。她向来待人不大热情,可那天一看见我便走了过来。
“上哪儿去啊,起这么大早?'她问。在我的印象里,阿汉平常总象男人似地叼着烟卷开着卡车,听到她那柔和的女人的声音,反倒感到有些意外。
“到能登去。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
“能登?能登是什么地方?”
“…在石川县的边上。”
“到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去了”
开往梅田方面的快车进站了。在我正犹豫是不是返回检票口的时候,阿汉甩开了她的男孩子的手,一下子抱起了我的勇一。
“赶快挤上车去给阿姨占个座位!”她朝着她的儿子大声吼着。那男孩子从挤下车门的人群的腿缝中钻了进去,躺在一个空座位上,大声叫道:
“占上了!妈妈,占上了!”
在我连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的当儿,阿汉已经抱着勇一挤上了火车,我也只好奋力挤了上去。
“怎么?是再婚吗?“
由于阿汉的声音过分大,周围的旅客都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真有些难为情,极力想转变话题,问道:
“阿汉,您这么早要到哪儿去啊?”
”到天王寺的动物园去。今天是星期六,趁上午人不多去转转。“
”您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可真够受的了。”
“谁说不是呢!一个个都吵着要去,真没办法!。”
随着火车的摇晃,我又陷入了沉思。我本想到了梅田就马上回来,可是到了梅田,阿汉却又提出要送我到大阪站:
“我出来得太早了,到了公园门口也得等,您不用过意不去,也许咱们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了呢!”
阿汉说着拉着孩子抢先走了。我小跑着跟在后面,看来只能先到曾曾木去了。到了那里如果不顺心的话,就象妈妈说的那样回来好了。我想。
阿汉和我一起到月台上等待着“雷鸣二号”的进站。望着眼前几次想说什么可又闭上嘴的阿汉和那两个浑身又脏又破的孩子,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过去从来没和我在一起亲切交谈过的阿汉为什么这么热情地把我送到月台上呢?我感到不可思议。
”今后才是女人开花的盛期呢,好好干吧!”她说。可不知为什么她当时的脸色有些难看。
“女人咬紧了牙关,男人也不在话下,要好好对待人家的孩子。这是真的,真的……您记住了吗?“
站台上的广播响了,报告说“雷鸣二号'就要进站。我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勇一在站台上玩耍着,我急忙跑过去抓住他。
开车的时候,阿汉胡乱地把最小的孩子捆在背上,两手扯着两个孩子,站在月台上,朝我笑着。那颗金牙闪着光。我认识阿汉已经十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我怀着不安、烦乱和后悔的心情,被火车摇晃着。当时我一直在想:阿汉究竟告诉我一些什么了呢?以前从未有过深交的阿汉为什么一直送我到月台上呢?她又是怎么想的呢?后来,我曾梦见阿汉带着孩子出外游玩的情景,干什么都十分节俭的她不惜花钱镶的那颗金牙,在我的梦中奇妙地发出优美的光。
从金泽换乘的火车是慢车,每站都停,到轮岛竟用了三个半小时。第一次出远门的勇一开始还欢喜,跳跃,可到了金泽时便感到无聊,在那杂乱,摇晃的车厢里,跌跌爬爬地来回跑着,但过了七屋站便睡着了。我也总算安静了一点,透过车窗望着外边的景色——左边被低矮的山和一块块水田包围着,右边则可远望到大海。随着列车驶进半岛的顶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到了一个稍大一点的车站,一群放学回家的中学生拥上车来,而到了下一个大点的车站后,人又渐渐减少了。当乘客几乎快下完了的时候,又挤上来了一大群。乡下的孩子和城里的一样,一个个用那天真活泼的眼睛望着我们母子。
到轮岛下车前,我一直望着车窗外面,和死去的你说着话。说了些什么,我想不起来了。那时候我已经养成了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下意识地和你说话的习惯。而且,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总是背朝着我,沿着铁路走着。我在心中描绘着这情景,用我这颗变得冰冷的心向你的背影说话。而每当这时候,我的另外一颗心却又象是沉醉于什么似的,有一种清楚的欢欣感。
当我听到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啊,我有生以来——过去也好,后来也好——再也没有那么高兴过。我们彼此一样,都只上到初中。为了让弟弟健志能上高中,妈妈只好不让我再升学了,但我并没感到痛苦,因为我知道,久病在床的父亲,是无力让两个孩子都上高中的。而你,却是自己坚决拒绝升学,到钢铁厂去当了徒工。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你的生母故去了,你无疑是不愿意给那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增添麻烦,便采取了那样的行动。有好几个学习成绩好,人也长得端正的孩子追过我,成为你的情敌。他们几乎都上了高中,我和你两个人则仿佛被关进一个窄小的房间,内心感到一种兴奋和紧张。直到我们长大成人,尽管中间发生了好多事情,几经周折,而我对你的热恋之情却从未枯萎过。
我们结婚了,第一个孩子刚刚生下三个月,我便不明不白地失去了你——你自杀了。打那以后,我便形同躯壳般地生存着。你自杀了,可究竟为什么呢?我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木然冥思苦想。这苦想使我感到十分疲劳和麻木,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后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被卷入了房东夫妇提出的再婚之议中来。
快到轮岛的时候,下起雨来。列车发出一阵阵警笛,交岔路口一个接着一个。铁路两旁的民房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四周显得十分萧条冷落。
细雨,被风吹打在列车上。车厢里放了暖气,有点闷热。到轮岛走下列车时,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已经四月了。这儿还冷如寒冬。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分艰苦的地方。我抱起正睡得昏昏沉沉的勇一向外走去。检票口拥堵着一群观光客人。我没看见民雄来接我,心想,还是回去算了!我这是怎么着了?是不是有些发疯了呢?否则怎么会来到这遥远的能登半岛呢?我无端地感到紧张,不断地思来想去。
大约过了五分钟,民雄和他的女儿友子赶到了火车站。民雄有些过意不去地告诉我,因为有一批关西方面的团体游客用餐,为他们做饭炒菜耽搁了时间。八岁的女儿友子捅了捅父亲的背,象是又商量了一下什么,然后对我说:
”您来了,谢谢您。“
说着,她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我们简简单单地相互寒喧了几句,便上了民雄开来的小卡车。汽车穿过轮岛市街以后,沿着弯弯曲曲的海边小路开了将近十分钟。
黑色的雾渐渐散开,露出了琉璃色的天空。天气要变坏,、还是要放晴呢?简直叫人无法判断。雾和雨之上,云层在翻滚着。我透过被雨淋湿了的车窗,望着那滚滚翻动的浩瀚的日本海。车子穿过几个刁咐落后又驶向海边时,我的目光不由得被第一次见到的曾曾木一带的海面所吸引住了。当时那雾和雨覆盖下的水色,究竟如何形容才好呢?只有波涛显得异样的白,被风吹得一簇一簇的,而整个大海却显得十分黑暗,安静,我生来第一次见到这情景。
关口民雄的家是一栋面朝着大海的两层旧木屋。只有屋上的瓦是新换的。民雄是长子,初中毕业后便到大阪的曾根崎的一家饭馆做工。在那里干了十年,领取了厨师执照。他本想一直在大阪干下去,但不愿意把年迈的父亲丢在乡下,正好轮岛的观光旅馆招募厨师,他便回到了曾曾木,和本地的一个姑娘结了婚,可刚到第三个年头上,妻子便病故了。民雄除了五年前丧偶的六十八岁的父亲外,还有三个弟弟,妹妹。他们都在大阪,名古屋一带有了自己的家。这样我总算没和叫人讨厌的小姑子搅在一起。民雄把我送到家后又出去了。星期六晚上旅馆里观光客人们的宴会要开得很晚,老板尽管觉得过意不去,但还是希望民雄能到旅馆去加班。民雄说他尽量快些回来,然后便走了。我总算松了一口气,茫然地坐在楼下的十张铺席大的房间里。啊,海啸!我侧耳倾听着那大海的咆哮。公公操着非常难懂的方言告诉我:明天要到亲戚和邻居家去施见面礼,今天就好好歇着吧。他在衬衣外边套上一件棉坎肩,坎肩的破洞里却塞了一只黑袜子。我问针线包在哪儿,这个两年多没有女人的家,简直是乱得一团糟。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公公也说不清楚。他四五年前患过中风,以后嘴和右手便不灵便了。面对着那留着娃娃头,满脸皱纹而又和蔼可亲的公公,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的不安和紧张便云消雾散了。从来就有些认生的勇一看公公招手,就坐在他的腿上了。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身穿红毛衣的友子,坐在面对厨房的小房间里,一边装着玩耍,一边偷着看我。我猛然想起阿汉的话,便走到友子的身边,说道:
"从今天起,我就是妈妈了,对吧?”
这时友子一下子抬起头来向我笑了。当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孩子特有的气味儿的那瞬间,我一直憋在心里的孤独、无依无靠的感觉顿时消失了许多。这孩子一直高兴地等待着我的到来。想到这里,我周身涌出一股劲头,这阴湿零乱的房间,耳边鸣响着的大海的吼叫,那油黑发亮而透着几丝胡冷的厨房,以及那显象歪歪扭扭的电视机,都使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这些东西几年前就是我所熟悉的似的。
当天晚上,我们老少四口就睡在那个朝着大海的大房间里。因长途旅行而疲劳了的勇一这时反倒睡不着觉,友子也在民雄的身边翻来覆去,时不时的象想起了什么似地抬起头来;向我笑笑。
从日本海过来的强风从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发出一阵阵响笛般的呼啸,我屏息静气地默然而听。我听出来了,那海涛拍打岸边的声音并没有什么规律,一阵紧,一阵松,声音也有强有弱,那潮水退下去的声音也不一样。啊,原来是风的缘故。现在就这个样子,到了冬天又该刮多大的风呢?我想着想着闭上了眼睛。正当我要朦胧入睡时,民雄的手伸了进来。
每当窗户发出响声时,我便睁开眼睛看看挂在天棚上的小灯泡。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呢?对被子、枕头上那不属于自己的陌生气味,我总也不太适应。但对那几次伸过手来的对方,我也自然地挪动着我的身体,接受了他。只有这时,死去的你以及你的背影才被锁闭在我的心灵深处。我只是在那怒涛和狂风声中不断地出着汗。
我终日很忙,但心境很好。民雄是个好人。旅馆里的早餐由住在那里的年轻厨师负责,所以他只有星期天早晨须五点钟到旅馆,平时只要不是来了人数很多的团体游客,都是上午十点钟才离开家。没过一个月,友子便毫不别扭,十分亲切而自然地喊我妈妈了。公公也象是非常喜欢勇一,每天吃过晚饭就把他抱在腿上哄他入睡。勇一也习以为常,认为那便是自己的天堂,每当玩累了就爬到爷爷的膝上。我也常常遮住脖子上的红铜色的皮肤,背上竹篓子出去,和在路上碰到的周围邻居的妇女们也熟悉了,有时也还和她们一起坐汽车去轮岛赶早市。对大海的怒吼,狂风的呼啸和那—望无边的大海,还有后边那座寂寞的黑石山上摇曳的树叶以及枚这一切所包围的琉疏落落的民房,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感到讨厌了。对成群的小鸟、海鸥,对那铺天盖地飞来的雁群以及雨过天睛后总是在水平线上升起的巨大的彩虹,我也习以为常,不感到惊奇了。住得习惯了以后,我越发感到这能登半岛比想象的还要贫穷。这里连年轻人劳动的身影也看不到,其寂寞冷落之程度便可想而知了。有的妇女,丈夫到东京去工作,两三年见不到一次面,甚至有的人家丈夫一去不回,妇女在家里等了五年多。姑娘和小伙子们从学校山毕业就到城里去干事,接着便在那里成家立业,再也不回来了。尤其是曾曾木和附近的村庄,根本没人搞渔业,村子里只剩下些老头老太和小孩子们。只是近几年旅游业发展丁,到了旅游季节,许多人经营旅馆和饭店,整个奥能登各家各户都开“家庭旅馆'.比起大饭店来,城里的学生和职员们愿意住家庭旅馆。附近的好多人家只是把浴室和厕所改建一下,就在自家门口挂上“家庭旅馆协会'发下来的招牌。
秋天将尽的时候,民雄问我们家是不是也开个季节性的'家庭旅馆“。说他早就想搞,只可惜家中缺少个女人。当然,他这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说话的语气很客气。
“再说,我在旅馆工作,自己家里开旅馆,弄不好会被人误认为我要和旅馆竞争。”
可是问了一下老板,他却意外地赞成我们搞。正式旅馆和“家庭旅馆”的客人不一样,向不愿意住大旅馆的客人介绍家庭旅馆',反而会使他们高兴的,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你别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才把你娶过来,我一直不太好开口,·因为这几乎全都是你的活计……”
民雄接着说:与其借债开个蹩脚的食品店,不如在旅馆当个厨师有把握,可只靠这点收入,将来孩子长大了也叫人发愁。民雄认为友子怎么着都行,而勇一是男孩子,应当尽可能地供他上最高等的学校读书。在轮岛城里做买卖的人家另当别论,在我们这渔村一带,孩子上大学的人家几乎没有。我打心眼里感谢民雄的好意,而且我也是个喜欢劳动的女人,我们合计好了,来年旅游旺季到来之前,要一点点地把住房改造好。
我在曾曾木迎来的第一个冬天,真是难以言状。一句话:每天都是寒风,飞雪和巨浪。我坐在火炉旁听着公公讲那些故事,心中不断地想:在这片出门就是大海的贫瘠的盐碱地上,终日辛劳的能登人该有怎样的智慧和忍耐力啊!勇一穿着用据说是民雄的祖母织的,这里叫“家织布”做成的棉衣在浅雪中玩耍着。带着咸味的寒风把他的脸吹得红红的,由于总流鼻涕的缘故,鼻子下边裂了一道道小口子。在尼崎总是惊慌不安的勇一,现在眼里透出欣悦,活泼的光。
我欣慰地望着他,心里想,再婚还是对的。我差不多一个月给妈妈写一封信,把在关口民雄家里的幸福告诉她。可是,当我和友子在厨房里洗涮整理,听见从洗澡间传出来民雄和勇一的嘻笑声时,我又不由得想到:那若不是民雄而是你的话,我该多么幸福啊。一想到这里,腰上就觉得一阵发凉,有些坐立不安,陷入一种无端的恐惧。这并非是对我自己,而是对你这个从世界上突然消失的人的一种恐惧,你为什么要去死呢?到火车的轮子轧来的一瞬为止,你为什么一直在铁路中间行走呢?你那样地走着,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拿着碗的手不由得停了下来,木然地望着厨房的一角,拼命地思考着,真想知道将要死去的人的心情。
那是新年后的第十天吧,反正是个大风的日子。
为了向保健所提交开办家庭旅馆的书面申请,我把勇—托付给公公,坐着汽车到轮岛去了。临出门的时候,外面狂风席卷着漫天大雪,当我办完事从保健所出来的时候,雪已经停了。我一个人去看了看服装店,——这样的忙里偷闲巳很久不曾有过了一又到化妆品商店买了点东西。我沿着一条全是漆器店的狭窄街道向轮岛汽车站走去,在茶馆里要了一杯咖啡,一边喝,一边等着开车。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进来,也要了一杯咖啡。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可是怎么看也不象是个旅游者。他一口也没喝放在桌子上的咖啡,就又走了出去?我之所以注意那个人,是因为他的眼睛也斜视得相当厉害,越看越和你偷了自行车那天晚上变得严重斜视的目光一样。
那个人乘上了我所乘坐的去曾曾木的汽车。汽车的发动机轰鸣不停,比平时的速度慢多了。用了一个多小时才过大川村。那个男人头发上毫无油色,却梳得整整齐齐。他象是十分疲倦,只是一动不动地瞅着大海。而每当汽车停站时,他好象在犹豫着是下车还是不下。刚见他抬了抬屁股,便又坐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个人来路不凡。他触痛了我的伤心处。他,会不会是到这里来寻死的呢?我想。
那男人在曾曾木的前一站——河原站下了车。下车时,他好象用那斜视的目光飞快地瞅了我一下,我便也慌忙下了车,又来不及考虑怎么办,便一直尾随着他。奇怪,他从前一站下了车,却沿着上着冻的海岸向曾曾木走去。面朝大海的那些人家,为了防止风浪,都在简陋的房子外面用竹子做了一道墙。冻在竹墙上的冰一样的雪块,被强烈的海风吹得发出一阵阵声响,四散而去。海涛拍打着海岸的防波堤,那声音好象从头顶上灌进入的心里。屋顶瓦上的雪被风卷上空中,又撒落下来,飞向山谷。路上只有我和那个人。我用戴着毛线手套的手按着包在头上的围巾,浑身出了黏乎乎的汗,吃力地尾随着他。这肘,那暗无边际的天空和大海,潮水拍打海岸的吼声以及那冰粒般的飞雪仿佛从我的眼前消失了。我仿佛觉得只和你走在这黑夜的冰雪路上。只是,不管我如何用力地去拥抱你,你却毫无反应,总是把背朝着我。不论我问你什么;如何大声喊你,你也绝不回过头来。血肉相连的人向你发出了悲哀的呼叫,你却连听也不听山句,只给我一个僵硬了的背影。啊,你想死,却又毫无理由,只是一味地想死而巳,想到这里,我放弃了尾随,只是木然地兀立在那里,眼瞅着你走远了。
当我醒悟过来时,发现一条写着”松木丸”的渔船横卧在我身边的沙滩上。我从防波堤的缺口走上了沙滩,走近那艘白色的小船。我顶着从日本海的海面上吹来的狂风走了过去,靠着小船久久地望着涌到眼前来的黑魈魑的海。头上的围巾,身上的大衣都极力挣脱着要飞去似的。我忘记了寒冷和恐惧,几乎要伏到被那人抛弃的小渔船上似地。长时间无目的地望着那冬天的大海。随着大海的起伏,我的身子也仿佛随着摇晃起来。我真想回到尼崎,回到那“大杂院”去。我愿舍弃一切,不再需要什么幸福;哪怕死去也行。随着那一阵强似一阵的海涛,我的心潮起伏着。我象孩子一样大声地哭了起来。这时,我仿佛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你已经死了。啊,你为什么是那样一个凄寂可怜的人呢?!我呜咽着,抽泣着,好象要无尽无休地哭泣下去似的。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里哭泣了多长时间,当我无意中回头一看时,民雄正站在我的身边。·我又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民雄那目光直射的双眼。
”怎么了?跑到这种地方来,嗯?到底怎么了?!”民雄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先回家去吧,老呆在这里要冻死的!“公公和勇一已经睡去,友子大概去找邻居家的孩子玩还没回来。民雄几乎是抱着浑身颤抖的我走上了二楼,打开了开关,燃着了煤油炉子。我嘴有些发麻,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便换上了衣服,蜷缩在炉子旁,但依旧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在我没冷静下来之前,民雄什么也不问,只是端给我·山杯热茶,我正端起来要喝的时候,民雄两眼紧盯着我说:
”你不说明白,我不答应!”
见我不说话,他又用低沉的语调追问了一句:“你,讨厌这个家?”
我摇了摇头,但又想不出如何向他说明好。
“我看到大海,就感到悲切。”
见我开口说话了,民雄便又盯着我。那目光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严厉.
“寒冷的时候,悲哀的时候,我总爱掉眼泪。”
”可你为什么躲在那样的地方望着大海呢?”
他怎么这样讲话呢?我和民雄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问道:
“以前的妻子和我,你喜欢哪一个?”
说出来以后,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不明白语气为什么会那样充满柔情。民雄的眼神变得温和了许多。但依旧想逼问我为什么躲在渔船那里。这是他结婚以来第一次这样有些愠怒地和我说话,我渐渐地低下了头,望着那已经变成茶色的草席。
严冬过去了,转眼春天也过去了。到了旅游旺季的五月,我们迎来了家庭旅馆的第一批客人。那是从大阪来的三名大学生。这下子可忙得我团团转,本来准备只夏季才接待客人.提前来客我们虽也欢迎,可是也确实带来了忙乱和麻烦。本来一家四口住在十张铺席的大房间里,客人一来,我们便急忙搬到二楼。我们不能只根据客人出多少钱就绐多少饭菜,那样总有些于心不忍,所以民雄偷偷地送回来了鱼.就这样从整个夏天—直到九月中旬,客人一直没断过。
头一年来过的客人回去又向别人介绍,推荐,到了第二年,我们自家的人简直没有地方睡觉了。过了一年又一年,我们渐渐备置了新餐具和被褥,我弄明白了如何做才能赚钱,也学会了算账。
去年秋天,我为了参加弟弟健志的婚礼,带着友子和勇一回到了一别两年半的尼崎。开头,本打算民雄也一起去的,可是把公公一个人丢在家里,我们总感到不放心,民雄只好留下来。
“你总是按时来信,我也就放心了。勇一过年该上小学了吧?可真长大了。”
搬进了新居,妈妈独居一间,看来过得还愉快。
“健志,看来你光景混得不错啊,能租得起这么好的公寓。”
“对象是教钢琴的老师,有三十个学生,收入比健志还多呢!”妈妈指着房间里的一架大钢琴,既高兴又有点不满地接着说:“整天带着那些孩子弹啊弹的,我的头都快炸了。”
我却十分感谢结婚以后愿意和妈妈住在一起的健志的妻子。
”举行婚礼的前一个月就住在一起了。现在这些年轻人什么也不管不顾,简直是乱套了……可这下我们也总算放心了。友美子,你说对吧?”
“对的,大家都放心了。”
妈妈很高兴,抚摸着友子的脸说:
'我是你外婆,你是我的外孙女;对吧?'
妈妈反反复复地说着,笑着。
第二天,婚礼结束后,我到原来住过的“大杂院”去看了看。两年半前,当我离开的时候,“大杂院”.还是老样子,现在已经被拆掉,建成露天游泳池了。我向为我说媒的房东夫妇表示了感谢,带着友子和勇一走进了公园旁边的茶馆。那家茶馆是你常常去的,现在依然如故,毫无变化。我,站在门前,感到十分亲切。那烫着大波浪发型的年轻的女老板看见了我,吃惊地走到我的身边来。她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显得更加亲切。可她又想起了你,说起你来了:
“那天,八点前后,他还来我这里喝过咖啡呢!”
”......哪天?"
“就是他死去的那天嘛,他下班回来时,特地到这儿喝了杯咖啡。'
“……是吗?”
他当时没有什么异常,可是第二矢我便看到报上的消息,当时简直不敢相信,因为我们坐在柜台边上还开过玩笑呢。'
·“他那天回到这里来过?”
我急切地问道。我从来没想到,你那天已经.回到家附近,而且还喝了咖啡。
'他说是忘了带钱,马上去取了就来,便走了。我还说等下次一块算吧。”
“是吗?他的咖啡钱还一直欠着吗?'
“他说;‘老板,那就先赊着,下次一块算!’第二天兰从报上看到他自杀的消息,简直象是做梦似的。”
“他欠您的钱,我来还好了。”我说。
“不,不,我可不是为了这个才告诉你的。那钱,我现在怎么能要呢?不要,我绝对不能要!'
女老板说着,拼命摇着手。
在回曾曾木的列车上,我一直在想象着那天夜里你从茶馆出来到走上铁路这一段时间的情形。从茶馆出来的时候,还没想到去死吧?当然,这是毫无根据的,但我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认为你确是那样的。
说不定你从茶馆里出来以后遇上了什么事情——我无边无际地想象着,用可能使入下决心去死的各种理由来推测,可这一切和你都挂不上钩。我万万没有想到你那天晚上会有那样的举动。你伯是被逼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产生了一种错觉而走到铁轨上去的。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这谜一般的洞穴在我眼前不断地扩大着。
那年,十二月三日那天下了第一场雪,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到了拂晓便停了。清晨我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枕边的表,刚刚六点多一点。要是春天和夏天的话,那些搞农业和渔业的人家早就在后院里或海边忙活开了,过了十一月,清晨便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但偏偏在那个早晨,我听到屋外有人向海边慢慢走去,传来踩在雪上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我当时还想,下了这么大的雪还有人出去打鱼啊,但我又仿佛没完全从梦中醒过来。我歪着头极力去听,听不到一点潮声和风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睡在别的什么地方了。
我爬了起来,点着了煤油炉子。民雄穿上棉背心,把木窗打开了。窗外简直看不出是冬天,悠悠的朝霞照在宛如入睡般安详静谧的大海上。朝霞象是一个巨大的火盆中的旺火,把霞光洒满在冰天雪地上,将雪染得简直不象是雪。放眼一看,船上、瓦上、防波堤上,海滩上,到处都披着红色的积雪。
那脚步声是留野的,她是住在隔壁土屋的一位中年妇女。她从通往宇津的公路拐上小路,并向远处走去。她的丈夫最近又到大阪去打零工了,在一块很小的水田里终日辛劳的她,只能生产出仅供自家食用的稻米。遇到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便驾着小汽船去海上捕点鱼蟹换点零用钱。
听到留野走向海岸的脚步声,我便想: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因为留野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天气不好,有危险的日子是绝对不出海的。当然,村里的老年人只要一看雾和风就可以判断出天气的好坏来。
町野川的入海处,有一块小沙滩,留野的小船就放在那里。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的留野,在火红的霞光里,宛如一尊神像时隐时现。我忘记了刺骨的寒风,一直望着留野。
她大概注意到我从窗口直盯着她,便转过身来停下脚步,好象喊着什么,我用手示意没听见。
“我去捉螃蟹,你不买吗?'
她又说了一遍。留野会便宜卖给我的。我朝她点了点头,伸出了三个手指头。
”买三只?好,抓到三只可以了。'
我这会儿已完全醒了,一直目送着留野驾着她的小船出海。太阳刚一升起,海面上便泛起了一片红光,那光芒仿佛比平时更加广阔地铺在海面上。在那没有一点白浪,也没有风的远远的海面上,漂着一滴金粉色的光点,那或许就是留野的小船,只剩下了一个小光点。
“喂,把窗关上,屋里快成冰窖了。你望着雪,又和谁说悄悄话了?”
我吃了一惊,反问道;
“和谁?你说和谁?!”
民雄翻了个身,把身子靠在我身边,突然笑了,说道:
“那,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久久地用那惺忪睡眼看着我。不一会儿,他眼里渐渐有了光,从被窝里伸出手,又从我的睡衣下边伸了进来,边摸着我的屁股,边说:“我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这儿,也有斑痣,和年轻姑娘的屁股一样哟。
“胡说!那里怎么会有斑痣呢!“
“说我胡说?……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我从来也没注意过。”
他还在调皮地摸来摸去,我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
”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有自言自语的毛病……因为这个,常常被妈妈训斥。”
“你到底想些什么呢?真是今叫人琢磨不透的女人……长得太白的人,命中注定要受苦哟。“
”当我把要用力抱住我的民雄推到一边去的时候,木窗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
我正准备早饭的时候,外边刮起了大风,大海又咆哮起来了,那声音简直震天动地。海滩上的雪开始舞动起来,象是无数片薄薄的碎纸向村子里飞来。
我猛然想起了留野,便赶快从厨房里的小宙向外望去,而这时候,只能看到二三十米远的海面了。无数堆浪花被龙卷风席卷着,又仿佛被那铅色的天空吸了上去似的,直冲云天。方才还是风平浪静的大海,一瞬间就翻脸了,真叫人有些不敢相信。公公发现我焦躁不安,便说:
”没有问题的,留野是个死不了的女人。就是游,她也会游回来的。'
尽管他那样说,可脸上却丝毫没有笑容。民雄出门时顺便到渔业合作社去报告了留野乘小舟出海捕蟹的事儿。一些老年人聚拢在一起,面面相觑。
“大海发怒了,真是毫无办法哟。”
人们议论着,骚动着,看来也只好等风浪过去再说了。
一直到了傍晚,风浪还没停。我心里依旧想着今天早晨留野的小舟在那镜儿般的海面上的朝霞之中,形同一个光点而消逝的情景。这时,积在海滩上的雪已经被狂风席卷而去,留下来的只是被海浪拍击过后冻住了的雪渣,象一条条灰色的血管贴伏在海滨上。
正在这时,从大谷开往轮岛方面的汽车来了,留野从车里走下来了。我简直象是在做梦似的跑到外边去。确定是留野!我又一口气跑到渔业合作社的办公室。
一看聚集了那么多老人,留野感到大吃一惊。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好象在考虑着究竟说些什么好。
“出海确实是出海了,可周围是那样过分安静,我渐渐预感到事情不太妙,意识到一定要出什么事的,于是便驾着小船急忙回返。我简直象被骗了似的。若不是早些察觉的话,怕是连靠真浦的石岸的工夫也没了。我爬上真浦的石岸,就到我的亲戚家去了,到风停下来汽车开动为止,我一直在那儿休息来着。“
真不愧是留野,她对大海真是了如指掌。听她讲完,那些老年人都抿动着嘴唇赞叹不巳。留野发现了我,便把手上的塑料袋递了过来——
“你要的这点,我总算捕来了。'
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坦然地说。我简直有些目瞪口呆,拿起那三只螃蟹便赶忙离开那充满酒臭味的渔业合作社办公室,冒着夹着飞雪的风走回家去。
想起还没付螃蟹钱,我准备好晚饭后便赶到留野家。那雪路,每当踩上去,就发出一阵如同划玻璃的响声。看到那从土屋的小窗里透出来的光,也看到了吊在墙上的干柿子和萝卜。我敲了敲门。
“谁呀?·进来吧!”
是留野那又大又粗的嗓门儿。
我对她在这么冷的天还特地出去为我捕蟹表示了谢意,并付了钱,准备早早回去,可她却给我倒了杯开水,问道:
”你原来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许多人都这样问过我,我也总是信口应付一下而巳。而听了留野那无拘无束的大嗓门的问话以后,我未加思索地说:
“是自杀,被火车压死了。”
'是吗?那,可真是不幸啊!'
留野说着,考虑了一下什么。因为她是八字眉,那眼睛总好象吊起来,脸上显出深深的菱形的线来。这样一看,便很难分辨她的那张脸是好看还是难看。
“关口民雄也是,他的义江得病死了,真可怜!死去的义江是这前边一家庙主的女儿。民雄本打算一直在大阪生活下去,但为了和义江结婚才回到曾曾木来的。那么好的妻子,....”
我想,那么好的妻子死了,又为什么要找我这样的—个女人做后妻呢?
                
                
“妈妈的屁股上有斑痣吗?”
我从澡盆里站起来,让友子帮我看。友子找了找说:
"有,有,这儿有好多。”
说着她用手摸了摸,又拿来了两面镜子,变换着角度让我看。可是镜子面上一会儿就结上了一层水珠,我什么也看不见。
"可前边没有,有些奇怪啊。”
说着友子把我眼睛下的斑痣和后边的斑痣对比着看了好几遍,说道:
“妈妈,后边的不是黑痣,是皮肤斑。”
我不由得笑了,也不由得想起了到轮岛那天友子向找低下头说:“您来了,谢谢您了”时那张可爱的脸。我给勇一擦干了身子,可友子却又钻进了澡盆的水中,她已经懂得背着她爸爸求我为她做事了。说要买这个,要买那个。而当她发现我心情不佳的时候,便住嘴不说了,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洗澡间。
”等你头发干了再钻被窝,听见了吗?”
我拍了一下友子的后背说。
那天晚上民雄喝醉了,很晚才回来。尽管风势渐渐小了,可这严冬时节的曾曾木海岸依旧被席卷着雪花的海风和海浪包围着。那刺耳的海啸声,对于因久住在这里而早已习惯了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只不过是一种寻常的声音而巳,我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喝那么多酒开车多危险呀。'
民雄回来连睡衣都没换,就钻进了被窝。我边推揉着他边说。这时留野所说的“那么好的妻子”的话,实然又涌上我的心头,赶也赶不走,叫人讨厌。我无法克制自己对他那死去的妻子的醋意,便掀开被子,让民雄坐了起来,喊了一声:“你撒谎!”女人这种不可抑制的无名之火,连我这个当女人的自已也感到莫名其妙。
“你说你不愿让父亲一个人孤独生活,才回到曾曾木来的,对吧?!'
“…啊,是啊。'
”我听说了,你是为了和你原来的妻子结婚才从大阪回来的。多么好的妻子啊!那么妤的妻子死了,你干吗又找我这样的女人来做填房呢?“
民雄木然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我更火上加火,信口说了一句。
“你知道我一直在和谁说悄悄话吗?'
“……谁,是谁呢?“
“在和你,和友子,和父亲说话!”
话—出口,为了掩饰一下自己的谎言,我赶忙又说:
“我拼上命想让自己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一切都承受着,忍耐着,可你,你是为了和那个可爱的妻子结婚而四来的,你骗了我!”
我简直是在声嘶力竭地喊着,而民雄这会儿却偷偷地笑了,象是哄小孩子似地说:
“好吧,这些话留着明天说吧,求求你了。这些吓人的话,明天说好了。'
说着,他用被子蒙上了头,我一下子又变得温和下来了.
“怎么……不睡了?”民雄躺在那里说。
听到他问话的一瞬间,我突然说出了我一直埋在心里从来没说过的话:
“我,一想到我的丈夫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到火车道上去,就无法入睡……你以为我怎么了?!”
民雄没说话,他的头一直钻在被窝里,我无法看到他的面部表情。我换上了睡衣,也钻进了被窝。过了好一会儿,我甚至忘记了我方才所说的话的时候,民雄却又开口了。
“人啊,如果失去了精神,就只有死去了。”
“...精神?”
他终于把脸从被窝里露了出来,接着便响起了鼾声。
我闭上了眼睛,听着三个人的鼾息声。从“隧道大杂院“到曾曾木的渔村,我回忆着这长时间来的变化。失去你的悲哀,使我周身阵阵发抖,变得异常,而且这异常象一条割不掉的尾巴,一直尾随着我。你不顾别人,莫明其妙地就自杀了,使我失去了爱。这无尽的哀痛和悔恨,此刻又在我心中翻腾着,而我便是在这哀痛和悔恨之中活到今天的。但再仔细一想,我也并没遇到过多大周折,再说,民雄和友子已经成了我离不开的人,而我和勇一也已不知不觉成了关口一家的成员。也许是因为常常对你的背影说话,才使我这颗快要枯萎了的心能维持到今天的吧。
你的背影总是在我的面前浮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浮现。每当那时,我心里便产生出一种真正的不幸之感。“啊I原来这就是不幸!”我望着你的背影,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不幸。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心又变成了一片平静的海。这心情正和二十年前警察来搜查我家的床下,我躺在妈妈的膝盖上肘那种万念皆空的感觉一样。大海在狂吼,风雨中摇动作响的窗户以及雨后铁路上一摇一摆的你的身影,都离我远去了,我沉入了深深的宁谧之中。
冬天过去了,又迎来了春天,勇一也上小学了.
民雄究竟是根据什么说的那句话,我未曾问过他,可我打那以后一直在思考着。这个世上是否确实有一种失去精神的病症呢?这种病症是肉体还是精神上的呢?恐怕不只是肉体上的病态吧。人,是不是确实会患一种被夺去了精神的病呢?我越来越深沉地思考着。
得了这种病的人,也许就象眼前这曾曾木海似的,变化无穷。当然,那一瞬间泛起的浪花也会映出无比的美景来。我一个人木然地望着这水色变得浓绿的春光时节的曾曾木海,那海一会儿波涛四起,一会儿平似明镜。
看,又映出光芒来了,风和阳光混杂在一起。突然在海的一角映出一束光来,说不定那天夜里在铁路上,你也是在看着什么地方映出的颇似眼前这样的光吧?
我凝视了一会儿。从那波光幻影之中,我仿佛听到一种令人高兴的声音。那儿仿佛不是大海,也仿佛不是这个世上的什么地方,而是一块宁静的去处,我恨不得信步走过去.可是凡熟悉这狂怒的曾曾木海本性的人都会意识到,那波光便是阴暗冰冷的深海的入口。
啊,这样和你谈话,心情好极了。一和你说起话来,我身体内的什么地方便会涌出一种热辣辣的感觉来。
传来公公的咳声,每当他肚子饿了的时候,总是用这种方式通知在二楼上木然坐着的我。而我,当想起什么来的时候,便总是这样地坐在窗前,微笑着度过一天。
啊,勇一快放学了。
(以上图片为《幻の光》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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